【Pierre 人夫日記】2013/4/29 歸還之目的

2013/4/27 Claire於藍帶實作Trésor vanille-fraises des bois

　　近午返家，倦餓上身，雅捧著剛做好的Trésor vanille-fraises des bois 蛋糕，透明盒子掩不住其華，Convention路口紅燈止步，停駐的貨車，起步前，副駕駛座上的男人，即望一眼讚嘆：

　　「好美的蛋糕。」

　　彷彿默契，短短十分鐘路程，諸位行人回頭，大概聽了四五次相同的話，我倆免不了相識而笑。討論起明日的史堡行，是否就把這美麗的蛋糕獻給Janette奶奶，告訴她：「真誠的說，因為有妳，雅才一路走來，環捧之物如此豐碩，而廚藝之道無窮，人生因此改變，且將行不止。」

　　陽光牽引想像。想像在Jeanette家的花園客廳，午后陽光溫柔透進，人臉暖烘如醉，配著茶，小口小口地吃著蛋糕。

　　史特拉斯堡是雅初來法國第一個待的城市，在二零零七年末，很久以後我們發現，亞爾薩斯省的人，個性如此豪爽不偽，譬如Lenôtre的Chef Philippe。Jeanette是雅的房東，整個家永遠像樣品屋一樣典雅精緻又充滿人情味，這印象直到今日還是深刻，是雅心中的理想原型。

　　當然，廚藝。不僅是排盤漂亮，桌子與餐具安排講究，食物美味，令雅深受影響的乃是作菜的態度，所謂身教。尤其是我們反覆引用的逸事：Janette的先生某日問道：「為什麼妳的菜為何總是那麼美味？」她自然答道：「因為我是帶著愛去做的啊。」

　　情感透過一道道菜餚，滲入了味蕾，到達記憶的深處。

　　(譬如普魯斯特的珍貴回憶保存在味蕾裡，只待一日重生，時光復返。)

　　對雅而言，每回回史堡，皆不只是渡假，不僅僅是訪故友，而是回返向本源，一種朝聖，最初也是最純粹的核心。

　　雅必定有許多話想說，說不完的話想說，說不完的，言語之外的，透過味蕾傳達。

謹以此文，致我們敬愛的Jeanette。

【Pierre 人夫日記】2013/4/25-28 日常之內，學校之外

2013/4/27 Claire於藍帶實作 Petits fours salés

　　週日中午，與雅於Convention 一帶接到Hiroko，適逢沿街搭起的假日傳統市集，我買上一隻春雞，一手拎著，另一手牽狗，跟在兩位女孩後面，一路閒聊回家。這是雅第一次邀請Hiroko來家裡吃飯，也直到今日，才知道她名字的漢字寫作紘子。

　　紘子是個豐腴的可愛女孩，白裡透紅的臉，眉眼靈活，二十五歲，正值青春美好。個性纖細，情感豐富，與雅有許多契合之處。雅前日細數今年開始在藍帶認識的知心好友，她便算上一個，對幾年來不特別擴張友誼圈的我們來說(其實也受了我孤癖性格的不良影響)，多添了個朋友，也算家庭中的大事了。我們倆私下甚至打鬧著本來程度就不好，多年沒練，亦忘了大半的日文，嚷著要找紘子練習。

　　不過，撇開國籍不論，個性上，紘子確實可愛又坦然，與雅一見如故，相識不久便知她將會是雅的姐妹淘。前陣子因學習的事，紘子覺得被學校粗魯對待而陰鬱，與雅聊天，分享心情後，很快走出來了。最近見到她都十分有元氣，笑臉盈人。

　　雅準備了炒米粉與味噌湯，將買回的春雞與黃椒、紅椒、巴黎菇淋上橄欖油後一起烤，一面閒聊，一面看著Michalak的甜點節目。飯後吃的便是前一天雅應Chef Philippe之邀，再度去Lenôtre學Opéra並帶回來的蛋糕。比較之下，仍是覺得Lenôtre的Opéra比藍帶食譜作出來的好吃。另外，當Chef Philippe看了雅上回的Plaisir蛋糕後，告訴她，這個由Lenôtre先生創造的甜點其實是另外的作法，也給了實用的建議。

　　雅與紘子天南地北聊起甜點，聊起過去與未來，聊起學校與學校與外，時光飛逝，我們與紘子已不知不覺度過一個下午了。

　　這週連日早起的雅，散會之後體力不支而虛弱，趕緊休息。

【Pierre 人夫日記】2013/4/23-24 眼界

2014/4/24 Claire 於藍帶實作Plaisir蛋糕

　　桌上擺了四個漂亮的巧克力盒：黑底白字如高雅筆記本的是Hugo&Victor；淺褐色細紋路藍字莊嚴如寶盒的是Jean-Paul Hévin ; 暗褐亮面鱷魚皮革狀鑲銀邊銀字如火柴盒大小的是Jean-Charles Rochoux；暗褐色細顆粒巧克力粉質感銘刻黑字如鋼筆盒的是La maison du chocolat。每一盒裡皆藏數個香濃苦甜的朱古力，四家總計數十來種。巧克力大不易，中級班密集接觸後更如此作想，也難怪甜點之中，巧克力專家仍能細分出專屬自己名字：le　chocolatier，巧克力師。雅買了集匯大師作品且有DVD示範的巧克力百科，我倆一面翻看一面讚嘆，被其技巧震撼而無語。

每一家巧克力盒都有自己的味道

　　22日那天沒課，下午雅與日本同學Hiroko一同去蒙田大道品嘗Michalak的甜點，名不虛傳。返家後我們討論起廚藝種種，以及將提出的實習志願，當晚決定，隔日先好好把幾間有名的巧克力店吃過一輪，試圖抓住所謂「頂級」在何等境界。

偉哉！Michalak的Religieux caramel beurre salé

　　於是23日趁著天氣晴，搭車到盧森堡公園附近，徒步走往聖傑曼德佩，沿途買下一盒盒的巧克力，決不手軟。然後，慢，慢，品，嘗，莫因一時的貪粗魯對待精緻的事物，也莫一次暴食破壞自己的味蕾。

四家各有千秋的巧克力大集合

　　雅近來與Hiroko一樣，課程到一半的她們，多少對未來感到焦慮。我能安慰的只是，多學習，培養實力。然後最重要的是打開眼界。能見識到，譬如即使知道藍帶學校的不足，這本身就是最大的收穫。不因名氣而迷惑，不因自己狹小的經驗輕下判斷。一路以來的追求不是要成為最好，而是想知道世界有多大，自己有多渺小。虛心去學習，尋找自己的道路。

　　這或許也是出國並深入居住多年最大的意義。也是人類學的意義。洗禮過後知道自己並不知道很多，比自滿自溺的無知好上太多了。

　　雅說，進藍帶，我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也不追求自己要成為第一。只是想多學、多看，對得起自己就好。最後，打造自己的甜點，分享給大家。

　　所以接下來的日子，要努力多去見識，多去品嘗，並思考。

　　如同我與朋友偉格最早彼此能激出火花的那個共識：一個好的作者必須要是好的讀者。一個好的廚藝大師，也必然要有最豐富最細膩的味蕾。

　　24號上課前，雅身體不適，努力撐到學校，掙扎的上課。示範完緊接著實作，六小時沒有間斷。整個下午，我一面擔憂，一面在廚房，斜曬陽光中趕著稿，幫起某位未曾謀面卻十分令我欣賞的小說家新書寫讀後感。許久沒寫書評，儘管短短一篇且迅速趕完，仍是十分激奮且躊躇滿志。便與友黃蟲閒聊，說到自己將來哪天想投入更深刻的文評刊物，生產出創作者必須跨越的高牆，成一個對決的擂台，能好好彼此比拼。

　　我想，心態也是一樣的。想知道世界有多大，強者有多好，然後反思自我，找出自己的路。

　　雅通過身體狀況不佳的考驗，換回了便服，一臉疲態。她說好累，並且看到班上某群同學不互助之外，甚至任意取用別人用心做好的成品，不禁心灰意冷。所幸回到家時，期待已久的包裹到來，美麗的瓷器撫慰了受傷的心。人生果然還是需要美好的事物的，我想。又，能欣賞美，本身是最大的幸福。想起大學轉系前，當時也將離開的戲劇系居教授對大家說，我希望你們在大學不是只學到作了多少戲，技術到怎樣的程度，最重要的，是學到如何欣賞美好的事物。

　　這次的Plaisir蛋糕，原是Lenôtre大師的發明，上下由Biscuit Joconde(屋康地蛋糕)各一層夾住巧克力與香草兩層幕斯。雅這次的慕斯分層一樣成功，畢竟是某堂課老Chef說的「懂得慕斯怎麼做的人」，裝飾上，一來因示範課Chef說簡單就好。但實作課老師卻認為，雅的蛋糕技巧方面很好，可惜在於對他來說，裝飾用巧克力會比較好(奇怪的是，另一個班的Chef卻禁止同學用巧克力裝飾，很難拿捏)。二來因為同學間的不快心灰意冷，無心多弄。不過蛋糕體本身完美，回家後雅自己添加了裝飾，簡單優雅。

　　記得上可頌麵包時，示範的Chef說保證不會吃到這麼好吃的麵包，不過實際吃來，比起巴黎好吃的麵包店，連中等都稱不上。我們戲言這是騙來觀光，來巴黎學學就回國的同學。但，一切的條件，還是在於我們經驗過足夠多更好的。就像要評斷馬卡洪一定要先吃過Pierre Hermé，這是基本功課。

　　一個要一輩子認真學習，名叫欣賞的課。

【Pierre人夫日記】2013/4/19-20 Douceur chocolat 柔情巧克力

2013/4/20 Claire 於藍帶實作Douceur chocolat

四月十九日

　　我在中庭等妳，低著頭，想像著自己是透明不被注意的。這不可能。因為許多人已經認得我，默認這樣的角色，並與我寒暄。妳走出教室時，帶了一塊Douceur chocolat出來，立刻吸引另一組等待上課的同學目光。妳放在我的桌前，說：「這甜點真的非常好吃！」於是妳解釋，剛結束的示範課是「厲害Chef」上的，今天做出的甜點不但漂亮，更是美味，巧克力片的脆、Daquoise底的酥與香、中間巧克力奶餡的軟，總合在一起，像優美的合奏，嚐用以後，舌頭彷彿被溫柔的撫摸過，溫柔地，溫暖地，猶留一絲遺憾在喉頭中下不去。你知道你已經嚐受過美好，經歷過太美好的物事總會有那麼點惆悵。妳想與我分享，而厲害Chef大方給了一塊。永遠是這樣，快樂要分享才有意思。

　　我想，妳比我懂得愛。我一直在學習，深怕失去妳。有些事沒那麼一定的，譬如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反而想說，嚐用過掌心輕拂過頸後般的溫柔後，對於世間一切的烈火或朝生暮死的激情便不眷戀，寧永在如水緩留的日常裡。累積的日子與數不清的回憶有無可動搖的愛戀。直到沒有犧牲或妥協這回事，一切，都是一體的，都在一起。

四月二十日

　　翌日，周六。

　　這週有五天有課，包括週六的實作，兼值日生，身體也不在絕佳狀態。週六時依然大晴，中餐後，我帶著旺陪雅上課。撐過這堂，有三天的休息。出門前預錄了Michalak的甜點節目，送雅到學校後的我，見日頭赤炎，興起帶旺逛舊書市集，足足走了一個小時才回去。公園旁的櫻花全盛開了，正是賞櫻的季節。

　　回家安置小狗，牠午睡，不阻止我出門。我前往圖書館取預約的書，恰好有空位，就直接讀了起來。一段靜謐的時光，等待時間內獨有的，足以證明時間不是均質的一個多小時。我讀著卡夫卡，與其相關的研究。某著程度來說，他的恐懼我長久以來深刻明白。一輩子揮之不去的恐懼，當然，還有孤獨。但是沒想到，這樣的我竟然能愛了，敢愛了。我想，將來的作品，註定會走向不同的路的。

　　雅終於下課，捧著Douceur chocolat出來，上頭裝飾太高，保鮮盒蓋不上，我們就這麼顯眼地把它一路帶回家。雅出門前帶上自己的模子，愛心形的，於是成了我見到的，以愛心巧克力片裝飾的「柔情巧克力」。

　　雅說，今天的年輕Chef是第一次遇到，非常嚴格，也大罵了全班。他認為有同學不珍惜材料，尤其可可豆是靠著辛苦的第三世界工人以低廉工資換取來的，是奢侈的，絕對不可輕忽。另外工作的處理也不滿意，他認為太髒，還有對他不夠尊重。不過，儘管如此，今天的實作大體上是成功的。缺點在於，年輕Chef說巧克力片要厚一點，結果雅選了比較厚且Chef指導說OK的巧克力片來做，最後又是Chef本身說太厚。然而，裝飾是受好評的，同學們也欣賞。重點是，這是雅自己喜歡的風格。

　　雅解釋，既然這叫「柔情巧克力」，那麼許多外頭裝飾的巧克力片採銳利尖片，儘管前衛，但其實有點失了原意。尤其是這甜點本身的味道是溫和的，牛奶巧克力相較於黑巧克力的濃烈，像是磨合過後，歲月靜好的愛情。

　　雅總記得，以前在史堡居住時的房東奶奶所說的，每當她老公問：「Pourquoi c'est si bon?(為什麼這個這麼好吃)」她會回答：「Parce que je le fais avec l'amour(因為我帶著愛去做的)！」

這是雅不斷返回，且務必時返回的初衷。將來她也會不斷引用這句話。

　　Douceur chocolat，柔情巧克力，從裡到外，都是雅的愛。

　　這是技巧中的技巧，永遠要學習的學習。

【Pierre 人夫日記】2013/4/17-18 巧克力與火侯

2013/4/18 Claire於藍帶實作咖啡巧克力與松露巧克力

　　日光充滿整座城市，儘管喜愛晴朗天氣，還是有點措手不及──似乎一下跳到夏天，春天壓縮在冷熱之間，像是缺席了。過於燦爛，過於美麗，所以有些遺憾，怕是那些在曖昧期間才存在的美麗，被輕忽了。公園花草盛開爭豔，五顏六色怒似展露，男女身上裸出大片皮膚，彷彿希望透過陽光換取養份。

　　不過，或許是連花草都感到季節的混亂，爭搶地綻放花朵與新葉甚至比往年的旺盛，像一口氣燃盡生命，也像一吐數月的怨氣。

　　儘管已經擔心天氣會不會一下熱得太快，家裡的老舊電扇是否足夠撐過夏日，在白天拉長的季節裡，一大快事乃是落地窗透進的陽光充足，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給食物拍照。

　　中級般到了中途，巧克力的各種技巧已經越來越重要，尤其調溫，融解巧克力、降溫都有一定的精確數字，高一點或低一點都不行，就是要剛剛好，同樣材料與比例，只要溫度上有差錯，質地會完全不一樣。要薄又亮的巧克力，確實不能不謹慎。為此我們亦網購了一台雷射溫度計，在家實測結果，在接近沸水與百度以上不甚準確，在五六十度以下倒可參考，但好處在於可隨時測溫，不必等傳統溫度計的數字慢慢上升或下降，對於隨時掌握溫度來說很重要。譬如巧克力在融解與降溫其中一種方式，是在把巧克力塊融解後，將一部份的巧克力漿倒到平面上，攤刷降溫，然後在倒回原來容器後，會得到想要的溫度的巧克力。對於倒在平面上的巧克力溫度測量，雷射溫度計就比較能派上用場。不過，終歸一句，要精確，最好有兩到三枝不同的溫度計來量，然後多測幾次，務必掌握溫度變化。

　　另外，雅說，在進入這階段，對於工作流程的規劃要更清楚，不能隨便馬虎。否則以巧克力易融與黏膩且易沾髒，一不小心可會弄得滿身髒，工作檯也慘不忍睹，這對於在廚房工作的人來說，可是大忌。

　　(其實雅現在對於家裡廚房的乾淨清潔更在意了，使得我做家事時更難打混。)

　　示範課是17號一早，實作課是18號晚上，只隔一天，卻像有一整天的間隔。示範課的那天下午，我們去電影院看了法國首映的《一代宗師》，晚上臻來訪，一面聊巴黎的甜點與巧克力店，以及文學的種種。

　　18號晚上我們晚餐早吃，好讓雅提早到學校，準備值日生工作。我去圖書館尋找雜誌邀稿需要的材料，原是「不務正業」的理由，但憑著興趣走，有時還是可以遇到匯合點，某本社會學的文學研究竟對我論文研究的思考有極大幫助，不免喜出望外。心想這樣無功利無目地只因興趣的學習，效益未必較少。但這已經不是利益的問題了，最大的利益在於過程的滿足。這兩天我打趣的跟雅說，想當初妳學法文與甜點廚藝都只是興趣，沒想過要花多久時間，也沒想過學好這些能幹嘛，儘管這些對很多人來說都可能是將來的職業。可妳都不是，然後都學得那麼好。

　　我想這似乎是我最喜歡雅的一點。我希望可以成為讓她「完全無用」的去學喜歡的東西的丈夫。又，這兩天晚上，她說，其實走到這一步，法國已經沒白來了。之於我也是，得到的早就超過當初留學的目的，學到的太多，已經不是「有沒有用」可以衡量了。

　　我津津樂道地讀著書，時間到了，就去接雅。她說，經過前一次調溫時，詢問實習Chef反而被他搞到有點trouble的經驗，這回調溫就很成功。咖啡巧克力質地尤其光滑，雅不多加裝飾(雖然有跟老師討教)，因為光滑本身就是最漂亮的裝飾了。我們打趣的說，不管實習Chef怎樣，還是可以從他身上得到東西的。

　　晚上請剛從台灣回來的達來分享巧克力，學校同學留了很多沒帶回去，可以比較出沒調溫正確的差異，但也可明白，即使上了中級班了，這仍是個挑戰。

　　想起《一代宗師》裡關於火侯的對白，用在巧克力其實也可以。要光滑豔麗，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熱，要隨時注意溫度，在適當期間處理，馬虎不得，否則只會一團亂，甚至噁心。

　　我想，這就是中級班要好好學習的。

【Pierre人夫日記】2013/4/15 一路上有妳

2013/4/15 Claire於藍帶實作Paliné與Muscadine巧克力

　　早起之日，前晚未好眠，起床時的疲憊難以消退。為了今天的課，需要足夠的體力，準備簡單的三明治給雅，而不是平常方便的麥片。

　　需要的器具早已準備好，洗淨的潔白制服我亦前晚燙平，裝在紙袋裡，方方正正的。自從中級班以後，做巧克力的機會大增，難免衣袖沾上，得上完課馬上帶回家泡洗、漂白、晾乾，我也開始固定上課前一天晚上拿起熨斗，幫制服燙出工整線條。

　　然後如上班族一樣出門，街上行人都是一樣表情。幸好氣溫回升，平常的步伐走下並不覺得淒苦。雅進學校上課，我倆相約中午見，將為她帶上便當，與一盒水果，好繼續再戰一堂。我進了星巴克，近期特惠，四月份每個周一早上八點到十點，espresso ambré都免費。

　　打開電腦，準備寫一個月一回的稿子。基於偏好與私情，這個月給雜誌社的稿子決定報導韋勒貝克的新書，一本詩集，且順手翻了篇他新作中的短詩過癮。

　　寫作，乃是變成，然而全然不是變成作家，而是變成其他東西。德勒茲如是說。

　　我是為了不要再思考一樣的東西而寫作。傅柯如是說。

　　書寫是否定，是製造空缺...

　　工作的早上都是恍神的。等待妻子的時間都是空白的。我迷糊收起電腦，回家抱狗，削好新鮮的水果，再度出門幫雅買便當，時間真剛好，結帳過後電話剛好來，立刻在超商微波，趁熱送去學校。雅是本周的值日生，實作課要提早準備材料，課後要留下收拾，她前晚就先在家算過材料。我在中庭看著雅吃飯，一面看雅手機中裡的照片，見識方才示範課厲害Chef的巧克力。後來才知道，這位「厲害Chef」先前客串了台灣的偶像劇，六月份將會在台播出，想想也挺妙的。

2013/4/15 厲害Chef Tranchant於藍帶示範巧克力拼盤

　　午間休息的時候，雅提到，最近剛認識的日本同學Hiroko今天似乎很沮喪，才說到她人就從更衣室走出了，眼眶仍帶著淚水。雅安慰了她幾句後，Hiroko點頭，便出學校吹風散心。與雅對望，有點無奈，也只能乞禱這位日本女孩早點走出悲傷。

　　幫雅扛刀具袋直到樓梯口，我回家溜狗，簡單午餐。

　　儘管是兩堂課，集中在早上，上完第二堂課，拿著實作課成品走出藍帶時，天光正明媚。清晨微陰，到了下午陽光驅散烏雲，雅索性連外套都不穿，灰色Manoush洋裝背面的大蝴蝶結也得以展翅，輕裝露面，觀者心情亦愉快起來。我跟著雅的步伐，去沿途花店買個小盆栽，漫步返家。

　　看著今日的Hiroko，在我們兩個心中都留下強烈的印象，雅晚上也跟好姊妹臻聊到此事，關於寂寞、心事、情感問題或憂鬱的種種。

　　我們迎接一起渡過的第五個春天。巧的是春天正是七年前我們相識季節，也是五年前我們開始交往的季節。我總想，其實不是雅，這幾年的留學生涯恐怕也是大量的時間一人過了。二十五歲到三十歲，都是一個人在法國度過，若當初的人生是如此，人格與思想及情感模式必定與現在大不相同吧。

　　趁著陽光，我們幫作品拍照，一面處理著實作課沾上巧克力的制服衣袖，明天也將要燙整另一套制服，像是個默契。共同生活，擁有一個家，全是這般的小事積累的。

　　花開或花落，一路上我們不曾寂寞。

【Pierre人夫日記】2013/4/13-14 陽光燦爛的日子

2013/4/13 Claire於藍帶實作Bavarois aux trois chocolats

　　久違了，晴天。

　　猶記雅的二嫂妹與妹夫上週來到巴黎蜜月，才放晴幾分鐘陰雨與寒風交加來，折傘瞬間壞毀。更有甚之，我們看到天有異象似地，聖傑曼德佩的街頭，散彈般打下白色的冰刨，行人紛紛抱頭，措手不及。

　　我們以為春天是否就這樣缺席了，不料它來得也那麼突然。

　　送二嫂妹夫婦搭上地鐵後，回到家已近午夜，宴之後，我們肚腹飽脹，不易入眠，卻也努力閉上眼躺著。只因隔日有兩堂課，一堂是早上八點半，一堂晚上六點半，頭一回遇上的安排。睡前，我們一面聊著，真可惜他們沒辦法在巴黎多待久一點，也沒機會帶他們好好多欣賞一些美景。不過至少帶他們去過我們熱愛的聖傑曼德佩，以及Bon Marché的超市。有買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也算不枉此行。一個城市的美不是像櫥窗展示給你看的，是要你沉浸其中才有機會瞭解的。有時我也不免訝異，一轉眼，自己在巴黎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尤其對比雅在藍帶的同學們，多半一年到兩年以內就將離開。對我而言，其實連這樣也不夠....

　　週六上課，感覺尤不真實，本週四、五沒課反倒像週末，時光誤置。上午的時間，我去久違的舊書市集，意外看到數本書況老舊的Gallimard出版Paul Valéry作品，晃了三圈，總算與老闆協議，一本兩歐，我則一口氣買下四本。結束之後，轉向亞洲超市買水餃材料，走回藍帶時，剛好等到雅下課。雅說，今天是厲害Chef示範，這個Bavarois aux trois chocolats食譜憑良心說，非常好，很難得多吃了一塊。

　　下午休息，小憩，晚餐早吃，出門上晚間實作課。夏令時間，近晚間六點，天光卻彷彿下午兩三點，絲毫沒有夜的感覺。

　　路途間，雅說，真可惜二嫂妹她們來的時間不對，若等到明天，就是美好的大晴天了。我沒有太在乎這句話，被遲來的春折磨太久，總以為陰雨永遠掃不盡，況且我們身上仍穿冬衣。

　　或許真的忘了，晚間九點，遲到的黃昏天色中，雅下課出來，捧著光滑如鏡的蛋糕，上頭的花案正是雅在下午於家中設計與練習的。她說，今天很開心是和善老Chef，親切又肯教，這種時候總離初衷不遠：做甜點是幸福的。

　　抱著愉快的心情，我們一邊看著法國版The voice歌唱節目，一面上網，享受周末靜謐，隔天準備與朋友們一同分享蛋糕。

　　周日，真的大晴，氣溫一下跳了十度，二十幾度的艷陽竟讓人感到有些熱。我們午后帶旺去G. Brassens公園的狗狗步道，讓牠好好一吐連月的怨氣。才發現一夜間真的換季，我們身上的外套顯得不合時宜，放眼望去，草皮上曬太陽的人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完全不同凜冬時一片無止盡的黑。老人被攙扶著、嬰幼兒被推車裡，不論老少，陽光下皆有舒服的表情。旺旺也終於與狗朋友們玩樂，笑顏綻開，我們看著公園唯一一株綻放的櫻花，期待再過一陣子可以與好友們一同賞櫻。

　　晚間臻與屏來訪，一同吃雅包的水餃與煎餃，我意外與臻聊起R. Roussel與M. Leiris，以及自己前陣子的創作，雅一面招待大家，一面上網幫大家訂購欲一同合購的農場新鮮蔬果。

　　天光明媚，我們忘了時間，晴空一直持續到傍晚，所謂的甜點時間。Bavarois aux trois chocolats是由三層巧克力慕斯疊成，一層黑巧克力，一層牛奶巧克力，一層白巧克力，最上層鋪上薄薄的黑巧克力後，再用白巧克力畫圖。這次的甜度比例很好，雖然全是巧克力，但是很清爽，吉利丁加得恰到好處，以至於比一般吃到的幕斯還要Q。我們皆讚不絕口，皆認為這是好吃的食譜，且是台灣人會喜歡的口味，一人都吃了兩塊。我甚至認為，雖然Opéra很細膩，但像今日的天氣，吃Bavarois是比較適合的。在對的時間吃，更添加了風味。

　　體貼的兩人知道雅隔日有課，提早告退，我們也想散步，與旺一路平行著Tramway軌道走下，春風拂面，我們忍不住說，終於，春天來了。

　　或許，正是歷經過陰霾，才能明白陽光的美好。

　　我們的第五個在法國的春天，櫻花含苞待放。

【Pierre 人夫日記】2013/4/8-11 煥然一新

2013/4/10 Claire於藍帶實作Opéra

　　收到的包裹裡有塊粉紅色桌布，雅遂拉了我出門，至附近Monoprix超市旁的Moquette買透明塑膠防水布。經過超市時恰好瞥見便宜大方的垃圾桶，一道買了回家。魔術時間啟動。雅的指引下，將廚房的冰箱轉了一百二十度，從角的一邊盪到另一邊，擋住窗角下的死角，幾年來只會堆積無用小物的荒蕪地帶。刷洗地板，一經挪移，空間製造出來。這樣的安排五年來都沒變，一路從前房客承襲下來，今日只是一個念頭動了，沒想到有如此效果。餐桌淨空，換上新的粉紅桌布與防水布，我們決定要讓桌面淨空，「無」是最好的裝飾。雅說，廚房是最重要的，所以這回要一次到位。我們將不必要舊物一袋袋裝好，不可用的丟棄，尚可用的放在路邊讓人揀。一些封藏的新貨亮相。連電器的位置與線路也重新調整。我們將放從舊貨市集買的矮架安置在牆邊，上頭不放一物，只待夢寐以求的Robot到來。

　　經過一兩天的調整，我們的廚房變得明亮簡潔，空間感頓時大了，光線充足起來。舊的餐桌鋪了新桌布，我們再也捨不得在上面堆雜物。

　　我跟雅說，忘了幾年前聽過類似《心靈雞湯》或是《讀者文摘》上可能會出現的故事：一位獨居、生活隨便家中雜亂的人，某天收到一束鮮花。這束鮮花打動了對生活毫不期待的他。問題是，他在家裡找了半天，卻找不到一個適合襯托這束花的瓶子，於是上街去買。滿到一個滿意的花瓶，裝水、插了花之後，他又發現，家裡找不到一個地方適合擺上這束美麗的花與花瓶，於是他又去尋找一塊好的桌布....就這樣，一步步改變，到最後整個家都煥然一新。

　　這樣的故事寓意當然再清楚不過。然而實際看著廚房空間的改變，忍不住還是想說，除了物質之外，我們的生活、心境甚至肉體感覺都不一樣了。某天早上起床，前晚略失眠的雅還在補眠，我帶著新買的Kindle(也是這次經濟舒困之後的慰勞品)，在晨光中靜靜閱讀，手捧著熱咖啡，一頁頁觸碰翻頁。

　　這週雅只有兩天有課，週三與週六，都是一天兩堂，上一堂示範完，下一堂馬上做。重頭戲是Opéra蛋糕，尤其上頭的巧克力寫字，從初級班就一再叮嚀著要勤加練習。為了這個，之前雅也去過Lenôtre學過。週二晚上，雅評估實作一整個蛋糕會太累，於是只練習寫字。我幫忙裁剪烤紙與劃框線，讓雅以替代的Nutella巧克力醬調成的巧克力漿，一張張地練字與畫圖。

　　這樣的夜，我在一旁陪伴，即使拿著Kindle也很浪漫。

　　廚房本是雅的地盤，重整過一回後，在自己的空間裡，工作的樣子似乎更愉快了。

　　週三上課日，我的每月兩歐方案的手機新門號也剛好來到，今天以後可以傳傳簡訊給上課中的雅，讓她知道我在附近待命。雅與別班的同學討論過，這堂有難度的課絕不會是實習Chef上的，因為他做不好，甚至可能做不出來。另外聽說，不幸給他帶到的實作課同學，沒學到東西就算了，實習Chef只是最後突然晃一圈，此刻沒完成的學生，不管做成怎樣，全部給2.5的低分。我們沒有想太多，平常心到學校。

　　我順道去了圖書館，把這陣子讀的G. Bataille的作品《Le bleu du ciel》前言所提到的Blanchot《Arrêt de mort》，以及Albert Thibaudet的《Paul Valéry》當中分析的 Valéry作品《Monsieur Teste》借到。然後回家，在亞馬遜網站訂了巴爾札克的《Sarrazine》與薩德全集的電子書。這一連串的書單也像個連鎖效應，如朋友運常說，下一本書就藏在現在這本書裡，延伸下去，無窮無盡，樂趣也是。儘管我仍是無可舊藥的舊書愛好者，對Kindle的強大還是讚揚，或許也如同重視閱讀、出版與書店的法國，一年間電子書的成長還是高達三倍。我想只要願意閱讀，希望便是存在的。這陣子學者們整理出Foucault的另一遺作恰好談文學，他說，一開始書本只是文學的物質條件，是個中介，但到後來成了文學本身，文學中唯一說話的主體是書本身。所以所有的作者都是書的囚徒。而今，他死後的三十年，世界變貌，我們又是怎樣的呢？想著這些問題，我一面閱讀，消磨妻子不在的時光，兩個多小時就過了。

　　我再度前往藍帶，冒雨買了三明治，簡訊來往確認後，在藍帶學院中庭與妻會合。雅一面吃著作為晚餐的三明治，一邊用手機秀照片給我看剛剛的示範課Chef的作品。如雅所願，是厲害Chef來上，也秀了一手好功夫，一旁等著待會上課的同學也異口同聲說他好，同時也偷偷說了一些實習Chef的壞話。休息二十分鐘，雅準備要接著下一堂的實作課時，巧遇正要下課的日本同學Hiroko，親切有禮，且非常有韌性的樣子，感覺是很標準的日本女生。

　　我返家，繼續閱讀，估好時間又回到學校接雅下課，下課前剛好把《Paul Valéry》讀完。雅說，又是厲害Chef，他人親切又強大，每個步驟都會來看來教，又不囉嗦，再理想不過。不過經過幾次教訓，即使面對偏向繁複風格的厲害Chef，雅這次選擇中規中舉作法。穩扎穩打，也順利度過了一次重頭戲。無論如何，比被實習Chef帶到的那班同學幸運多了。雅說，現在先求穩定保守，高度技巧與自由表現方面一步步來就好。

　　回到家，炒了青菜當宵夜，夜雨擋在外頭。

　　睡前雅說，Robot明天或許就到了。

2013/4/13 剛收到的Kitchen Aid Robot與冰淇淋機 

　　11日早上，明明才週四，兩天的空檔卻讓人覺得像週末。

　　我們分了兩次把裝Robot的包裹拿回家，等了多年終於有錢可以買下這台實用的機器，機身是雅最愛的粉紅色。完美廚房的最後一個環節終於到位。

　　春天的腳步緩慢，但我們用我們的方式，推動起更有活力的新生活。

【Pierre人夫日記】2013/4/6 自我風格的形成

　　


      






        傍晚九點，天方暗。仍不習慣週六的課，總以為還是週五，殊不知週末已過一半。

　　我們手捧保鮮盒，呼吸微涼空氣，下課回家。如同往常，我們已一路閒聊，今日特別多。

　　「我覺得藍帶跟我沒緣。」

　　「呵呵。」

　　「你看，等了半天，希望在中級班遇到那個厲害Chef，卻老是碰到實習Chef。今天好不容易不是實習Chef，卻來個情緒化Chef，今天明明就做的不錯，但是他偏偏不喜歡我的裝飾──我是參考厲害Chef的排盤方式，這偏偏就是他不喜歡的風格。」

　　「Style問題啊。」

　　「對，情緒化Chef覺得厲害Chef的裝飾太複雜。可是我覺得，簡單的風格很好，我也很欣賞，但其實情緒化Chef自己的裝飾只是普通。就不提他實作課都人間蒸發，最後評分才放冷箭。有同學說，對付他要投其所好。」

　　「但這樣不好。如果有心想要打造自己的甜點的話。」

　　我們直接前往馨與達家，借他們的冰箱放甜點，一邊討論甜點的種種。不知是幸還不幸，在巴黎住下也近五年，自己探索的或朋友甚至報導介紹的，算來也吃過不少。另外雅也參考過許多不同食譜實作過。所以不管Chef們怎麼說，怎樣地想灌輸價值觀，某些標準不會輕易動搖，尤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欺騙自己的時候。

　　譬如初級做可頌時，Chef宣稱，這一定是大家吃過最好吃的。但是實際一吃，還是得誠實地說，在巴黎能吃到比這好吃的可頌太多太多了，雅參考過的食譜做出來的甚至更好。這時不免就對藍帶學院的食譜打上不少折扣──這想騙騙剛來到法國，對法國甜點還不熟悉的外國人還可以，但是騙不了稍微有在四處品嚐美食的人。而這回做的是馬卡洪，自然不可能放低標準。

　　結論是，藍帶的馬卡洪食譜真的不怎麼樣，就算是Chef示範的也於事無補。奶餡味道並不豐富，外殼不黏牙，甚至有點太乾硬，整體沒有融合感。另外Chef在實作時，不讓學生添入食譜上有的八角酒，疑似想節省成本。綜合來看，藍帶上的馬卡洪，對雅來說，根本沒學到什麼。換句話說，沒有自修學不到的，多一點的技術或秘密。

　　然而，一切最令人沮喪的是Chef的輕忽。雅的馬卡洪本身其實很漂亮，只因為呈現上盤子的風格不是Chef喜歡的，就給了普通的評語，對於更細節的優缺點就不再提，簡慢地踐踏過去。

　　雅說：「在藍帶還沒遇到gentil的Chef。」

　　想起前一天才去Lenôtre上給業餘者的課。一方面是雅希望加強，另一方面這次又是上回人很好的Chef Philippe 來上課，他們說好下課再多聊聊。Lenôtre名不虛傳，即使是簡單如religieux與éclaire這種基本的泡芙甜點都非常好吃，尤其內餡，前者是芒果口味，後者是覆盆子，不但不會太甜，酸味讓人味蕾顫抖，十分清爽。課後Philippe與雅留下來繼續聊，交換甜點之道的心得。身為亞爾薩斯人的他慷慨又親切，很願意教授與分享，而這一切都是無償的。

　　一比較起來，又不免覺得藍帶的Chef怎麼大多數都對學生那麼草率了。

　　我安慰雅說，知道自己標準就好，自己喜歡的、討厭的、欣賞或不欣賞的，不要因此改變，要改變也不是為此改變。我舉例說，一個好的棒球打者，不會因為主審好球帶大小而更動自己的攻擊機制，要調整的是攻擊策略。一個好的創作者，在聽取意見時也是要有自己的美學標準與創作目標，如果只是為了取悅評判的人，很快就會迷失的。

　　不過，除去雅被當面輕慢的不悅，雅在自身美感判斷的堅持比我更強，也許要修正的，只是策略。

　　就等著下一顆球的到來，全力揮擊的moment。

【Pierre 人夫日記】2013/4/4 草莓的季節

2013/4/4 Claire於藍帶實作Fraisier

　　

　　四月天雪落下溼了地面像前夜雨漬，晨之散步風寒冷不防欺近一人一狗身上，打了顫，頭腦一下清爽。回家第一句話提醒妻子多套件衣服，自己則煮上一壺熱水，沖泡一杯即時熱咖啡，熱水罐裝滿馬鞭草茶給妻子帶去上課。妻子盥洗完後依然一臉困倦，手上拿著筆記與食譜默背想像流程的每個細節，如同前晚明知要早起卻不免多察看圖片參考裝飾的方法與技術，腦海裡規劃十六公分直徑的圓上平面怎樣佈置成自己的畫面亦是一座縮小的城市亦是另一個維度的空間。我們匆匆出門戰場般靜肅，一身刀具待與保鮮盒，制服圍裙與隔熱巾，長驅下坡，一是趕急一是怕冷。上街時恰好雪正大驅逐我的疑惑，巴黎居住多年首見四月雪，不合時宜白色晶花落在半透明保鮮盒上瞬間融去，如同落在地面的只留下水漬作為存在過的證據。

　　一早的實作課總是比較緊張，再三叮嚀千萬要打起精神集中意識，不論如何時間晃眼就過，很快就可以一家三口一同在床上休眠自得。

　　我們校門前分開，我繼續轉進地鐵，換車再換車直至十三區銀行辦事，再匆匆進亞洲超市買妻子嗜愛食材，馬不停蹄再趕回學校一旁，才得以鬆口大氣，點杯咖啡納涼。巴黎晨間的地鐵總是有不一樣的空氣與光線，像是夢遊般與陌生的乘客不知將被載去哪裡，這般短瞬之夢感一直延續到回到妻子學校附近的咖啡廳才解除，此刻妻子已經快下課了。

　　愉快讓思想自由奔走。幾個月來甚至更久以來，我早已習慣等待，有什麼比在一旁等待妻更自在的嗎？心中積累千百次見到妻子走出的畫面，每一回與每一回的回想我都不自覺微笑，不論我們當時的日子是快樂或辛苦。幾週以來的經濟拮据前兩日終於得到舒解，可讓妻子如願買了心繫許久的料理專用機器，想想即時雨落下那日恰是我們當初交往第五週年紀念，給予我們重溫的甜蜜。國外生活不管多久都是夢幻的，矛盾的是同時不管怎樣的情緒也都是深刻的，尤其巴黎總讓人不是恨到骨底就是愛到極點，甚少全然無感，無感或平扁的印象只代表沒真正踏進過巴黎。巴黎是個產夾，硬把你從子宮拖出來讓你再度出生，亨利米勒如是說。剛造訪巴黎不過數月的朋友鈞前日終於定居在我們社區成為新的台灣鄰居，在新鮮人的身上我往往看到自己的影子，定居的不易像是烙印，直到現在迷途挫沮所經過的一切仍歷歷在目，回憶之地不管何時履過，內心畫面必定自動播放使得今昔疊合。我甚至依然天真去想，如果渡過了這一段，接受了巴黎也接受了你，門才終究為你敞開，風景才為你展現。妻在幫助鈞時我自身有所保留，只想在適當時候出手，有些時候犯錯與吃虧是必經的，尤其是個男人。這也許是我身上最大男人主義的觀念了。

　　思緒任其漂流因鈴聲中止，我走進學校尋妻，帶回一塊美麗的Fraisier。妻說吐不出象牙又甚少確切評語的實習Chef終於這次誇讚裝飾好看，若不是奶油不夠可以有足夠材料使之完美。另外阿根廷同學的蛋糕裝飾一樣美，風格焉然存矣，值得學習。我們抱著蛋糕經過傳統市集，攤位老闆們一一玩笑欲接手蛋糕，排隊買菜時順手分了多出的蛋糕體，滿手菜汁的老闆娘塞進嘴後捧場地直喊美味。

　　疲倦的妻子有戰後勝利的欣慰感，我們一路徐行，正午陽光金黃絲毫不見晨間異象。夏令時間初跑，白日迅速拉長不至八點天不暗。水果攤一一炫耀起草莓的鮮紅，陽光下如此燦爛。

　　趁著日光，趕緊拍了照，盼由這塊草莓蛋糕，喚醒春日。

我們夢中的糕點──二度實作Pierre Hermé之Ispaphan後記

2013/3/31 Claire於家中實作Ispaphan
食譜來源：《Best of Pierre Hermé》

　　從欣賞到喜歡，從喜歡到熱愛，從熱愛的癡迷，終於，我們的味蕾也被慣壞了，學會了戀物，且就此之後明白，有些過程無法逆轉，再也回不去了。

　　戲劇化地來說，一切的原兇都是Pierre Hermé，吃下第一口Ispaphan以後，味覺的記憶就此顛覆。彷彿見證了典範轉移的一刻，往後衡量一個甜點，皆無法繞過它。這幾乎是個人經驗史裡永恆的存在了。

　　也不是不再愛其他甜點或其他大師，也不是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甜點，比較確切的說法是，到目前為止，所吃到的再怎麼精緻好吃，終究洗抹不掉Ispaphan在我心中的獨特色彩，動搖不了它的位置。不是最高級，而是它無法比較。一直那麼高傲的在那，矛盾的是，其實花錢就可以買到。有時不免懷疑，怎剛好在這時代待在巴黎，只要有心，經過店面，花錢就能買到天堂。知曉滋味的人必定瞭解，這般昂貴的甜點，價值早遠超過其金錢。於是，這般奢侈又唾手可得的享受，彷彿夢境。

　　我們總買一個，兩人分，甚至更多人分。不管多小口，送入嘴裡，在外皮蘇脆內裡軟黏的馬卡洪外殼當中，一咬而下的唇齒間，綻放出玫瑰奶餡的香甜，搭配覆盆子的酸而多汁，荔枝的Q彈口感與酸甜，三者混合，竟協調出直令舌根震癲的美味時，不免還是哀嘆一聲：

「唉，怎麼那麼好吃！」

　　(雅總說我驚嘆的方式像個娘們。)

　　就像是莫內把我們帶進他的睡蓮，梵谷強迫我們重新觀看向日葵，Pierre Hermé一次讓我們深刻地重新體認，何謂覆盆子，何謂荔枝，以及何謂玫瑰。儘管如雅熱愛玫瑰的一切如斯，吃到這奶餡後，還是徹底了改寫了味覺記憶版圖。

　　如法國文評家Paul Valéry所講，真正的創新是晚熟的，是原有的東西的再發現。馬卡洪這數百年傳統的甜點，在Pierre Hermé的手上重生，到達它的極致，而他最早在Ladurée發明的 Ispaphan，正象徵著其中的頂峰之一。